老五叔是个顶好顶好的人。他从不打骂小孩子,即使我们折了他的花枝,踩坏了他的菜畦,他也只是故作生气地训斥几句,随即便会和颜悦色了。多年以后,伙伴们每提及老五叔,便会想起他对我们的许多好来,心中亦总会有隐隐地痛。 不记得老五叔是什么时候搬来我们村住的,也不知道他姓什么。大人们喊他“五叔”,我们小孩子就叫他“老五叔”,他也不生气,总是笑着答应一声。有时,还摸摸我们的头,说声:“娃们淘气嘞!”便走开了。不知为什么,大人们都不愿意让我们到他那里玩,说他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。说来也怪——我们从没看见他家里还有什么人,他也很少和村里人往来,只是走路打声招呼而已,平日里,只一个人默默地来去。 老五叔的小木屋在村西头,离村子有2里路。那里有一个大大的院子,四周栽了很多花,院子前面有一个不小的菜园。日里,老五叔不是收拾园子,就是在摆弄他的蜜蜂。他越是独来独往,我们越是想知道他的秘密。于是,我们便躲在草丛里、大树后,偷偷地观察他,有时还学几声野兽叫来吓唬他。有几回,明明是他看见我们了,却装作没看见。后来,我们索性走出来,想到他的院子里玩,可刚一靠近,那些蜜蜂就像一群轰炸机一样嗡嗡地向我们飞来,吓得伙伴们掉头就跑,越跑那些蜜蜂就越追,老五叔忙喊我们快蹲下,然后拿出蜂帽给我们戴上,这时,有的伙伴已被蜇了,哇哇大哭起来。老五叔赶紧找来大蒜嚼烂了,敷在肿起的大包上。然后招呼我们坐在了院子里,围着桌子,喝起了蜂蜜水。真是奇了,有老五叔在旁边,那些蜜蜂也不来蜇我们了。 清凉的山泉兑上蜂蜜,香甜可口,醇美无比,又消暑又解渴。那是我第一次喝蜂蜜水,感觉是那样的美好。 打那以后,天一热,我们就去老五叔那里喝蜂蜜水。每次去,我们总要先帮他干些活,像扫院子、倒蜂丕、搅蜜、抱柴之类的。虽然老五叔总不让我们干活,可我们总不能白白喝人家的蜂蜜呀?老五叔知道我们的用意,所以一看到我们就赶紧放下桌子,摆上一圈碗,早有那伶俐的伙伴到泉边提了水来,于是,大家便围过来,美美地喝起了蜂蜜水。日子久了,我们和老五叔慢慢地熟识了。他给我们讲许多许多有趣的故事,有桃园三结义、岳飞抗金、梁红玉擂鼓退金兵等等,我们简直着了迷。 那天晚上,天气闷热,我们又坐在老五叔的院子里边喝蜂蜜水边听他讲故事。这一回他讲出了他的身世,话语里已完全没有了戒备,让我们非常吃惊。 原来老五叔是当过兵的。 他出身于官宦世家,祖上曾做过大清国的御史,到了他祖父这一辈赶上了鸦片战争,洋人用鸦片来消磨中国人的意志,他父亲身在官场首先染上了烟瘾,整天和姨太太们吸大烟。原本厚实的家道在他这一辈竟败落了,家财只剩下一座老宅。为了生计,他被迫到城南的剃头匠那里做学徒,路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,扣上一顶军帽,就当了兵。在汽车上,一个老兵教会了他开枪,就直接上了前线,这一年,他十六岁。 幸运的是,在无数的战斗中他竟躲过了那些枪林弹雨,并成了一名机枪射手。在南京解放的前夜,他和另一名机枪射手吴姓战友一起逃出了城壕,他们一路奔逃,首先回到了吴的家乡德阳,安身在村外的一座破庙里。吴不敢白天回家见父母,所以只有晚上才敢回家。 夜里,吴悄悄地潜回家里,轻轻敲开了家门,父母见了吴是又惊又怕。当时,国民党已经是节节败退,儿子作为逃兵,若要让官家知道了,那是要杀头的。吴不敢在家久留,只好又回到破庙里。 他们两个隐姓埋名,谎称是家乡闹饥荒,他们哥俩逃难到这里落脚。那年月兵荒马乱的,没有人去仔细研究他们的来路,好在吴离家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,成年后,模样变化了,村中人也没认出来。 如此一来,老五叔也不敢回家了,何况他的家乡远在四川。他们帮人做点杂活,农忙时,到大户人家里帮工,勉强糊口。 解放后,他们仍不敢暴露身份。要知道他们曾是败军之将。是要遭人白眼的,弄不好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。在打土豪、分田地的浪潮中,他们也分了一块地,总算过上了太平的日子。 这期间,老五叔曾回过一次家乡,父亲在他离家没几年就去世了,族长为几位姨太太分了房子,她们中有的已经改嫁。母亲由于儿子当了国民党兵,且十几年杳无音迅,她在家中没有什么地位,所以只分得了两间偏房,前几年故去了,那两间偏房也充了公。姨娘们和族中人都不愿与他相认,躲之唯恐不及。他眼见得亲人的无情,心中伤痛不已,在母亲的坟头化了一把纸钱,磕了仨响头,又回到了德阳。 说到这里,老五叔的眼里滚下泪来,那把花白的胡子也在微微颤动。 由于粮食不够吃,上头号召修梯田,垦荒,围湖造田。有多少人推着小车,喊着口号,私下里却也抓几把玉米豆子塞在夹层裤子里,回家煮着吃。接着就是大炼钢铁,集体吃食堂,不久“运动”就来了。 一次修梯田,需要爆破,吴自告奋勇去打炮眼,充当炮手。轰隆隆,几声炮响,巨大的山头就被炸平了,大家都夸吴的炮眼打得正。得意之际,吴说:“咱当年开机关枪的时候,一梭子下去就扫倒一大片。”谁知这句话却要了他的命。人们知道了他当年曾是国民党机枪射手,当晚点着火把,就开了批斗大会,他成了人民的敌人。遭到了轮番的鞭打,认了罪,但他没有说出还有一个同伴。吴知道难逃一死,那晚,他嘱老五叔为他的父母养老送终,便服毒自杀了。 吴的父母已是花甲之年,丧子之痛,使他们一夜老去十年,贫病交加,没几年也相继过世了。老五叔为他们送了终,随后就离开了德阳。 他辗转了好多地方,去过河北、内蒙、黑龙江等地,生怕暴露曾是国民党兵的身份,所以不敢久留。后来,他来到了我们村,这里地处深山之中,且村子很小,看起来比较安全,再说他年纪已老了,所以就在这里住了下来。 老五叔的眼神里透出无限的失落,历尽沧桑的脸上沉郁无比。只听他轻轻叹了口气,忽又掩了口,露了后悔之色,随即又嘱咐我们千万不要向别人讲这些事,要不他就死定了。他是怕那场可怕的“运动”会卷土重来。我们对那场“运动”知之甚少,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。但我们发誓:“决不向外人讲!”因为我们不想让老五叔死。 又一年夏天,村长让人把打谷场旁边的那座破房子收拾了一下,又请了一位老师来,有了真理,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,那破旧的泥房就成了学堂。 待我们认了些字,老五叔就让我们给他家里写信。他说他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侄子。每次写信,几乎都是问侄子学习长进了没有,今年的收成怎么样,那座老宅修过了没有之类的话,我们写完念给他听,他总是一个劲地点头,连声说:“好!好!就这样。”信写了好多,可是好像从没收到过回信。我们猜: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弟弟和侄子吧。给家里人写信,只是寄托他对家乡的一种思念罢了。 一年又一年,老五叔那些蜜蜂仍旧在房子周围嗡嗡地飞,篱笆旁边的那些花也依然在阳光下开着。院子里一个古稀之年的老翁在蹒跚而行,夕阳的映衬下,那霜染的须发微微泛着红光。 |